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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,我在晴園        鄢定嘉

    一九九五年九月初莫斯科城慶過後,我和三個朋友初次造訪土拉(Tula)。這個俄羅斯外省城市名氣遠不及莫斯科和聖彼得堡。十九世紀中葉,土拉工匠雲集,他們的工藝、智慧,成為作家列斯科夫(N. S. Leskov,1831-1895)的中篇小說《左撇子》主角的原型,城內的俄國茶炊博物館,印證該地悠久的工藝傳統;對俄國人而言,它也是「英雄城市」,因二戰時期全城居民奮勇抵抗德軍而得名。然而讓土拉名揚國際的,卻是近郊的托爾斯泰故居「晴園」(音譯為「亞斯納亞‧波良納」)。
托爾斯泰(L. N. Tolstoy, 1828-1910)一生中有超過六十年的時間都住在「晴園」。這片「明亮的林間空地」滋養作家的心靈,為他提供創作的力量及靈感,《戰爭與和平》、《安娜‧卡列妮娜》、《活屍》等兩百餘部作品都在此處完成。
 從莫斯科搭火車出發,只要三個多小時,就可抵達土拉。晴園離市中心約十四公里,向當地人詢問哪路公車可以直達,顛簸半個多小時,下車步行十多分,就來到晴園的入口。兩座對稱的白色門柱,一邊寫著「Yasnaya polyana」,另一邊則是「Dom otdykha」(「休養所」)。
秋天是造訪晴園的好時節。紅葉、黃葉鑲嵌於綠葉之間,輕風掃過,頭頂腳底,盡是窸窸窣窣的聲響,像輕盈的迎接曲。懷抱朝聖的心情造訪文學巨匠故居,不免有些忐忑。白牆綠頂的兩層樓空間,一些遺物,與作家有什麼形而上的聯繫?
 買完門票,換上館方準備的室內拖鞋,我悄悄跟在一群俄國學生旁,聆聽導覽員娓娓敘述托爾斯泰的生平、家庭、每個房間的功能,以及畫像、生活物件背後的故事。
 吸引我目光的是托爾斯泰與夫人索菲雅‧安德列耶夫娜(1944-1919)於一九○三年的合影,當時托翁垂垂老矣,而索菲雅依然神情抖擻、雙眼矍爍。她比托爾斯泰年輕十六歲,在文學與藝術方面頗具天賦,一八六二年兩人結婚後,她一肩扛起打字、校稿的工作,光是《戰爭與和平》(1863-1869)這部卷帙浩繁的小說,在七年的創作過程中,作家數次大幅更動,索菲雅無怨無悔地重新打字。八男三女的教育工作,也完全落在她的身上。
 偉大如托爾斯泰的思想家,如何平衡家庭瑣事與崇高精神?《安娜‧卡列妮娜》的主角之一吉蒂想陪同丈夫探望生病的大伯,卻遭列文拒絕。吉蒂怨懟地說:「那麼你為什麼要結婚?你原可以自由的。你為什麼要結婚,假如你後悔的話?」作者在這部關於婚姻、家庭的作品中,特別側重女性心理的描寫,尤其是杜麗、吉蒂、安娜在生活中與丈夫爭吵時,歇斯底里的神經質模樣,或許源自作者自身的家庭經驗?和天才共同生活近五十年的索菲雅,也只能慨嘆:「天才身上沒有協調的神經,所以他們總以自己的不平衡折磨人。」
 接著我們依序參觀完莊園內的果園、菜園、馬廄。這是托翁為擺脫貴族的原罪,放棄生活享受,與農民共同耕地,並致力從事農民教育的證明書。百聞不如一見,卻有一切皆為後人精心歸整、太過井然有序的悵然。於是我靜靜地離開導覽員及她的聽眾,直接前往作家之墓。
 墳地的外觀是象徵世界和平的綠色小棍,幾朵新鮮的玫瑰擺放其上,這是崇敬托爾斯泰的遊人,對作家的塵世問候。我將路上收集的幾片黃葉放在墳頭,聊表遠方來客的心意。風聲颯颯,穿透白樺樹林。我注視質樸的墓地,天真地想,如果托翁的靈魂猶在,如何看待紛擾頻仍的當代世界?
當晚我就住在蘇聯時期官方在莊園內興建的「休養所」。古典風格的外觀雖然美觀,卻破壞了莊園的整體性,內部也有些陳舊。不過夜宿座落晴園懷抱裡的旅店,終究是難得的經驗。
 隔日我起個大早。踏著微濕的路面,繼續開發對晴園的印象。兩、三匹馬悠然地啃著茵草,是第一個驚喜;老太太驅趕的羊群,第二個驚喜。我興奮地衝進羊群,想像自己是牧羊女。環視四周,我赫然發現土地如此廣闊,而自己如此渺小。昨日參不透的問題,今日豁然開朗。
 「他站著傾聽,時而俯視潮濕、多苔的地面,時而凝視豎耳靜聽的狗兒拉斯卡。一隻大鷹悠然從容地振動雙翼,在遠處的樹林上面高高飛過,小鳥們愈來愈大聲而忙碌地在叢林裡鳴囀,一隻貓頭鷹在不遠的地方號叫,溪流那邊可以聽見杜鵑在叫。」
 唯有以土地為親,鍾愛「不為人間生活和驚慌不安而轉移的大自然」之人,方能聽見鳥兒遠近分明的啁啾鳴啼。肖像、物件、房舍,只能證明作家曾經存在。晴園教人以謙卑的自然景貌,匯聚「托爾斯泰精神」,方使其作品不朽,作者永在。
 離開晴園後,我們決定步行往市中心而去。沿著沃隆卡河行進間,我回首往莊園的方向望去,只見河水後面是廣袤的草地,草地後面是森林,典型的俄羅斯風貌。晴園於十七世紀末建成,而這河水、綠草、樹木,或許在開天闢地之時就已成形。出生於斯的托爾斯泰,擁有三十二個房間的後古典主義風格宅第,卻獨鍾白樺樹林蔭道中的木製長椅。睿智的他,在天與地之間,參透生命的重量。
 我懷著朝聖之情來到晴園,帶走的不是照片的複製景象,而是對「用靈魂的全部力量去思考」這句話的粗淺體悟。
 九五年之後,我兩度回到晴園,時間都選在初秋,只是不再進入托爾斯泰的故居,寧可在公園、林蔭道、湖邊徘徊。我依舊選擇「休養所」做為落腳之處,隔日早起,走向曾經想像自己是牧羊女的那片草地中央,嘗試用靈魂去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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